這是之前入圍的作品,貼上來讓大家看看^^/

 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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小婷是個壞女孩,幾乎所有人都這麼說,甚至,連她自己也這樣認為。

 

那是我第一年當老師的事情了,當時,我初到學校,輔導主任希望我能接掌中輟生業務,同時擔任中介班導師。我二話不說,便答應了,那時的我,對於教育有著滿腔熱血,認為只要用心對待學生,學生最後一定能感受得到,然後,漸漸有所改變。

 

我辦理的中輟生業務包括,申報中輟與復學、整理和繕寫認輔記錄、尋訪與追蹤中輟生、辦理中介班各項活動,配合少年隊與地檢署輔導個案學生等等。關於文書處理與活動辦理、接洽等相關事宜,我一下子便上手了,但最大的問題還是與中介班學生們的相處,因為有些孩子,他們身處的黑暗,不是那時的我所能想像。而小婷,是他們之中,處在最黑暗角落的一個。

 

「他就是你的認輔老師,黃老師。」中介班的另一名導師,大家稱他教練,他指著我對女孩說。

 

「妳好,以後我們會常常聊天。」我微笑的說。

 

女孩穿著制服,裙子要多短有多短,上衣有兩個鈕扣開著,手臂和腳踝有著不算顯眼的刺青,染著金髮,站著三七步,斜眼看了看我,然後,什麼都沒說,便大喇喇的走了。

 

這是我和小婷的第一次相遇,我跟她說了一句,而她一句話也沒說。

 

還記得第一天到中介班,心裡是戒慎恐懼的,但他們的表現卻比我想像的要好,雖然任課老師在上課時,用心聽的學生幾乎沒有,但仍能乖乖坐在位置上,也沒太吵鬧,比起我實習時,帶過的某些普通班學生,狀況還要好。

 

「教練,這是平常的狀況嗎?」我疑惑的問。

 

「差不多是這樣。」教練點點頭。

 

「比我想像的乖呢!」我讚嘆的說。

 

「一開始也沒這麼乖,不過已經壓下來了。」教練說。

 

教練,原是學校附設游泳池的游泳教練,教導學生很有一套,四年前,教育局來文希望學校成立中介班,文中指出中介班導師,不一定須具備教師資格,當時,

學校第一個便想到他。四年來,他擔任中介班導師非常稱職,常因此上報,還榮獲教育貢獻獎,但他謙虛的認為,自己書念不多,需要個正式老師一起輔導學生。

 

「怎麼跟他們相處比較好?」我徵詢教練的意見。

 

「這得依照你的特性,摸索出屬於你的方式,像我,要他們叫我『老ㄟ』,其實,我想扮演的是他們的爸爸,因為他們很多人沒爸爸,或者老早被爸爸給放棄了,當大家都放棄他們時,他們只好放棄自己。」教練有感而發的說。

 

之後,在教練的刻意配合下,他扮黑臉、我扮白臉,花了一個多月的時間,我取得了男生們的信任,在休息時間,幾個男生常喜歡跑來找我聊天,聽我說些新奇有趣的事情,而我總是知無不言、言無不盡。如教練而言,我找到了我的方式------扮演幽默風趣的大哥哥。

 

但女生們,仍未對我卸下心防,尤其是小婷。每位認輔老師,每個禮拜至少得寫一篇認輔學生的報告,但每回我與小婷聊天,她常顧左右而言他,不肯真正與我對談。無奈之下,只得從教練處,了解小婷的狀況。

 

得知小婷的背景後,讓我相當震驚,原來小婷的雙親都是煙毒犯,不僅吸毒,而且也販毒,目前兩人都在跑路中,哥哥雖已成年,但也加入幫派,無法照顧她。

小婷從國小就開始中輟,國小老師與教練常在不同的男生住處,找到小婷,將她帶回來後,但沒多久,再度上演相同戲碼,就這樣不斷周而復始。才是國二學生的小婷,曾發生關係的男生竟就有十多人,嗑藥的狀況,小婷自己估計,至少有一百多次。

 

那陣子,我因小婷而失眠,明明正值青春年華,應是擁有粉紅色夢想的年紀,怎會變得如此不堪?為什麼這樣不珍惜自己?我想了很久,心裡總算有了答案。

 

因為,小婷她沒有真正的家。所以,她非得替自己找個家不可,她也只能這樣做。小婷週旋在許多男人間,希望這些人中,有個人能夠給她一個家,但很可惜的,她所處的環境裡,遇不到她想要的好男生。

 

為了讓小婷敞開心扉,我擬了好幾個作戰方案,包括,每天不厭其煩的噓寒問暖,當她遲到或鬧情緒不來時,馬上去接她過來,上課時,明顯對她偏心,給她較高的分數,與較多的注意力,上技藝課程,像是烘焙、陶藝時,若小婷想要,我也會多給她些材料。

 

其他學生抱怨我對小婷偏心,我裝出一副理所當然的語氣說:「當然囉,小婷可是我的認輔學生耶!當然要對她最好囉!」

 

「小黃瓜!那我也要當你的認輔學生啦!」好幾個男生瞎起鬨的說,小黃瓜,是當時學生取的綽號。

 

我見到一旁的小婷開心的笑了,那是我第一次見到小婷笑得這樣單純、天真、無憂,而國二的學生,本來就應該這樣笑的,是家庭因素,使她忘了其實她是可以這樣笑的。

 

小婷在中介班裡,因為她的不幸背景,使她居於較高位階,平常會對其他同學頤指氣使,不開心時,還會任性的干擾老師上課,直到我或教練前去處理,但這天,她既沒干擾上課,對其他同學客客氣氣,開心的上了一整天的課。

 

那次之後,小婷對我的態度就好上許多,但依然有種看不見的隔閡。我在與小婷的相處中發現,她相當熱衷於星座、算命,於是我打算用塔羅牌,來讓我跟小婷的關係更進一步。

 

「哦,原來妳喜歡星座算命呀!」我假裝驚訝的說。

 

「嘿呀!」小婷熱絡的說,談到這些東西時,她容易變得開心。

 

「我學過塔羅牌喔,要不要替妳算算?」我假裝不經意的說。

 

「小黃瓜,你會算塔羅牌?真的?假的?」小婷驚訝的說。

 

我把預先帶好的牌拿出來,開始幫小婷算,她想知道她的現在、過去和未來。

 

我算完後,看著桌面上的三張牌,對小婷說:「妳的過去黯淡無光、而且充滿誘惑、險阻,是段非常不堪的過去,但在妳心裡,妳始終期待有個人,像是白馬王子,他會降臨在妳的生命中,徹底的改變妳,帶妳離開這一切,給妳想要的幸福,雖然現在並不好,但妳對未來仍有著光明的期望,只是這期望,是建立在妳未來的戀人之上……

 

小婷聽了,合不攏嘴的望著我,嘴裡喃喃說著:「怎麼會?怎麼會這麼準?」隨即低下頭去,沉默不語,然後眼淚便落下了。見到潸然淚下的小婷,我慌了手腳,只能默默遞面紙給她。

 

「遇見每個男生時,我都以為他們是真心愛我的,每回我都想著,或許就是他了,但男人全都一樣,只想跟我上床而已!」小婷哽咽的說。

 

小婷很矛盾,經過這兩年,她變得不相信男生,但心裡卻又期望有男生能夠徹底的拯救她。

 

當天半夜一點多,我還沒睡,小婷來電,表示她現在人在少年隊,問我是否能去保她。我掛上電話後,連忙打電話給教練,我們兩個便開著車前往少年隊。途中,我發牢騷的說,這陣子不是好好的,怎麼突然會被帶到少年隊?教練嘆了口氣,搖搖頭說:「我為了這些孩子,沒日沒夜的,自己老家都好久沒回去了,而你能做的,你幾乎全都做了,才兩個多月就能跟他們這麼親近,已經很不容易,我們盡心盡力,仍敵不過他們的家庭影響,剩下的,就只有祈禱了。」

 

「只剩下祈禱?」

 

「我們該做的,也是唯一能做的,就是陪他們走過這一段。」教練說,平時口才不算太好的他,只要談起學生問題,總能說出一番道理,或許是這三年來,體會了許多吧。

 

到了少年隊,了解小婷是因深夜飆車,而被警察帶回,而小婷尚未成年,所以移送給少年隊。我們管理中介班,常與少年隊有往來,跟少年隊隊長聊過後,便以簡便的手續帶回小婷。

 

「回家吧。」我對小婷說。

 

「妳這禮拜皮給我繃緊一點!」教練嚴厲的說,明明很愛這些孩子,但教練他總讓自己扮黑臉。

 

「對不起!」小婷又哭了。

 

「三更半夜,哭什麼哭!」教練斥責的說。

 

「怎麼了?」我問。

 

「被抓的時候,我覺得好無助,爸爸、媽媽、哥哥全都不曉得在哪?我到處打電話求救,但大家一聽到我在警察局,不是變成縮頭烏龜,就是一副事不關己的樣子,最後……只能打給你……也只能打給你了!只有你和老ㄟ肯來!嗚~~~~~~」小婷哭泣的說。

 

教練轉過身去,背對著我們抽起菸來,而我,望著小婷傷心的模樣,感到萬分不捨,若我生在小婷的家庭,或許也會像她一樣無奈?我能無憂無慮的安心長大、求學,唸到碩士畢業嗎?

 

沒有一個健全的家庭,不是小婷的錯,對!一定要想辦法給她一個家!那晚,我不曉得,鐵漢柔情的教練,也與我有相同的想法。

 

我們送小婷回到親戚家,已是凌晨四點,小婷對我說:「你覺得,我有機會遇到我心目中的白馬王子,然後改變這一切嗎?」

 

我知道,小婷想從我的口中聽到肯定的答案,但我告訴自己,必須認真看待她的問題,而非敷衍回答,所以我說:「小婷,若是現在的妳,是很難、很難的,因為你的交友圈裡,幾乎不存在好男人……況且,白馬王子想追求的,不也是白雪公主?小婷,妳不應該只是期待遇上白馬王子來改變一切,在那之前,妳必須努力改變、提昇自己,未來,當妳遇上心目中的白馬王子時,他才能在眾多女孩裡,看見閃閃發亮的妳。」

 

「小黃瓜,我這麼壞、這麼差勁,能改變嗎?」小婷不確定的問。

 

「小婷,妳要記得,妳不壞。」我肯定的說。

 

那天晚上後,小婷對我再沒有任何隱瞞,常會主動找我聊心事,我感到很開心,因為,那代表我對她的影響力變高,有機會將她拉回正軌。而當我考慮著該如何給小婷一個真正的家時,教練已經想好方案,並付諸實行了。

 

教練去找校長商量,希望將沒在使用的校長宿舍,改成中介班宿舍,提供中介班特殊狀況學生居住,一向非常支持中介班的校長,立刻答應。經過簡單整理後,中介班宿舍落成,教練當起宿舍管理人,跟包括小婷在內的三個中介班學生一起住進中介班宿舍,從此,小婷他們上放學,都有專車接送,小婷也不用再擔心沒錢吃飯,沒地方睡覺了。只是辛苦了教練,有時中介班經費不足,宿舍開銷透支,他還得自掏腰包。

 

我有空會去宿舍看小婷,她對宿舍生活相當滿意,當她跟我聊起宿舍生活趣事時,那眉飛色舞的模樣,至今仍記憶猶新。有了穩定的宿舍生活後,小婷在各方面都開始進步,對學校課程變得認真,技藝課程尤其專注,耍脾氣的情況減少,整個月都沒惹任課老師生氣,笑容明顯變多了,服裝儀容也變得比以前整齊,雖然裙子還是一樣短,但扣子只剩下一顆沒扣,也打消穿舌環的主意了。

 

小婷就這樣平平安安的升上國三,國三上時,有一天,小婷告訴我,她想自立,想先到外面找工作,當下,我不置可否。與教練討論此事,皆認為若是正當工作,並非不可行。

 

「但她這年紀,若沒人介紹,很難找到正當工作。」教練憂心的說。

 

教練一語成籤,兩個禮拜後,小婷果然找到工作,成了辣妹紅茶店的小姐。我去店裡找她時,她穿著清涼、濃妝豔抹,我差點沒認出來。

 

「為什麼要來這地方工作?沒別的工作可找了嗎?」我有點不諒解的質問。

 

「這裡賺的最多,而且,其他工作根本不肯要我!」小婷回答。

 

當時,我聽了,心裡滿是無奈,沉默了下來。小婷還未成年,正當工作不聘請她是理所當然,而不擇手段也要賺更多錢的價值觀,也無法一朝一夕扭轉……

 

「小婷,若妳在這邊待得太久,可能永遠遇不到白馬王子了……」我這樣對小婷說。

 

然後,小婷她總算又回來了,但也是最後一次。

 

 

上學期快結束時,小婷的媽媽恢復自由身,便順理成章將小婷接回家住,原以為小婷回家後,會這樣安定下來,直到畢業,但回家後的小婷,生活作息又開始變得不正常、遲到、早退、上課注意力減退,鬧脾氣、耍任性、欺負同學,彷彿變回我剛來時的小婷。

 

花了一年的時間,才讓她的行為好轉,但回家後才不到一個月,就故態復萌,難道我真的只能祈禱嗎?不行,我一定得做點什麼。教練跑去責罵小婷的媽媽,對她說,如果不打算管好自己女兒,就沒資格接她回去住。

 

「為什麼?不打算改變了?」我問小婷。

 

小婷搖搖頭,無奈的說:「我試過了,但不管我怎麼做,除了你和老ㄟ,沒人相信我能變好……算了,這樣輕鬆多了!」

 

「小婷……」我不曉得該說什麼才好。

 

「小黃瓜,我們的世界不同,你不會了解我的感受……」小婷說完,逕自離去,留下愕然的我。

 

那是我和小婷最後一次深談,不久後,小婷便再度中輟,而且,這回小婷是與她媽媽一起失蹤,聽說是為了躲債,所以,在我轉調其他學校前,再也找不著她,她就這樣消失了……

 

直到現在,我仍常想起她,我想著,若自己當時更努力,或許小婷就能夠改變,我就能像教練講的,陪著小婷走過一段,直到她自己想通。我無法不怪罪小婷的雙親,要是他們能以身作則,多關心小婷,小婷就不會變成這樣,行為和價值觀都不會如此偏差,是的,這是大人們的錯,卻要小孩來承擔。

 

還有,我討厭那些老是替人冠上壞孩子、壞學生稱號的大人,若當時小婷周圍的大人,都願意相信小婷能夠變好,給她機會,並幫助她,那麼結果是否會不一樣?被叫壞孩子、壞學生久了,他們真會當自己是壞的,忘了自己以前也曾經美好過……

 

小婷的消失,對我是個重大打擊,讓我對學生的輔導感到灰心,不過,小婷她不是什麼都沒留給我。在小婷中輟幾個月後,我在筆電裡,發現一個檔案,名稱是「小婷a心裡話」,猜想是我帶筆電到學校,小婷趁我不在時寫的。裡頭書寫著她對自己感情、家庭的想法,大多消極晦暗,裡頭有段書寫對她好的人,提到了我和教練。

 

「這世界上對我最好的人,除了媽媽,就是老ㄟ和小黃瓜了,老ㄟ雖然很兇,但其實對我很好,我需要什麼,他罵歸罵,但一定會替我準備,我發生什麼事情,他一定會替我處理到好……小黃瓜,他人真的很好,明明是斯文的男生,卻硬要學我們罵髒話,真好笑,跟他借錢,從沒要我還過,常常鼓勵我,耐心的聽我說話,他說我可以變好,還說只要我努力變好,一定可以找到我的白馬王子,只有他和老ㄟ相信我可以變好,其實,我真的很感謝他們……」小婷夾雜著紊亂符號的文字,帶給我滿滿的感動。

 

讀完小婷的心裡話後,我變得釋然。是的,小婷是離開了,但她只要記得曾經有人對她好,懷著感恩的心,就不會繼續偏差下去,或許在經濟能自主後,會努力建造一個安定的家,那麼,小婷的下一代,就能安穩的度過孩提時光了。

 

真希望,會是如此。

 

轉調新學校到現在,已經三年了,我依然在教師的崗位上努力著,只是對象換成普通學生,而教練,仍扮著黑臉,持續對中輟生付出愛與關懷,不曾鬆懈。

 

若我還有機會遇見小婷,我仍要對她說:「小婷,妳不壞。」

 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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